中国濒危语言志｜湖南道县梅花土话调查笔记

十年前就有调查湘南土话的想法。那个时候中国社会科学院实行课题制，谢留文、刘祥柏、陈丽和我同事多年，趣味相投，便组成了个课题组，打算用十年时间做几种单点方言调查，依次是徽语、宣州吴语和湘南土话。前两项如期结项，2012年出齐了徽语四种（安徽歙县向杲、歙县大谷运、黄山汤口和江西浮梁旧城），2014年开始出版宣州吴语四种（安徽宣城雁翅、泾县查济、芜湖六郎和江苏高淳古柏）。这个时候，院里已经开始实施创新工程，项目内容和合作方式都变了，好在湘粤桂土话还在其中。我负责道县梅花土话，同事徐睿渊负责嘉禾珠泉土话。一年后，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开始实施，这两种土话便进入濒危汉语方言系列。

调查去了三次，加起来差不多六十天。第一次是2014年10月到11月，当作硕士生周建芳的方言调查课，记录了《方言调查字表》和《汉语方言词语调查条目表》的全部内容。第二次是2015年10月到11月，按照语保要求须完成摄录和模版表的内容，并核对第一次调查的语料。人手不够，紧急求援赵日新，他派了博士生孙宇炜来。宇炜摄录经验丰富，做事要求极高。我负责内容和模版表，建芳录音并提示发音人，宇炜摄像，当晚核对，配合默契。第三次是2017年5月，调查记录《汉语方言语法调查例句》和《汉语方言语法调查问卷》中的语法例句，加起来有五百多条。这个时候，周建芳已经工作了快一年了，自然是无暇他顾。博士生王婧和山西师范大学的进修教师关黑拽，对方言调查兴致极高，便一同前往。方言调查遇到的困难，事后往往记得住并且愿意说，但是说多了难免矫情。我们的困难，一是方言本身的难度，二是工作和生活条件。我和建芳都是北方人，第一次接触湘南土话，不论是语感还是生活内容都不熟悉，做起来真是战战兢兢，如履薄冰。几乎每天都在反复比字，要么是“九tɕiɤɯ55：舅tɕiɤɯ33：救tɕiɤɯ44”，特别是阳上33和去声44，遇到写不出的字形，不放在一起比还真是不敢一下子确定是什么调；要么就是“兵piɤɯ51：惊tɕiu51”，两个字都来源于梗摄开口三等庚韵，但单字音不同，而且语流中的iɤɯ乍一听就像iu……好在建芳的聪明和理性是文科生里少有的，半个月后基本上算是掌握了。遗憾的是她毕业以后从事别的工作了，自己说听辨能力还是不够好，可能不适合做专业。这么看，梅花土话还是吓着她了。真正让人着急上火的，是摄录进展缓慢。道县县城最好的宾馆，房间勉强达到降噪标准，但又没法挂背景布，几经折腾，只好把背景布挂在塑料绳上抻展。绳子呢，一端用不粘钩挂在墙壁的木质装饰上，另一端粘不住，便系在公告牌的铁杆儿上。于是买绳子、买不粘钩，把大堂的公告牌抬到屋里，背景布每天早上挂上，晚上摘了，这活儿干得是又蠢笨又无奈。加上汽车的鸣笛声、午后的叫卖声，音量要求等等，摄录进行得疙里疙瘩。后来听说湖南的语保项目配有专业的摄录团队，背景布、熨斗和摄录器材一应俱全，还负责切音，好生羡慕！

此番调查，记住了三件事。一是南方傍晚的田野景色。水面残阳，吃草的水牛，地里的菜，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气味。每天工作结束后，一起散步、聊天。这个时候建芳是老师，她认得很多的菜和草。二是从来没见过“狗蚤跳蚤”，但不止一次被狗蚤咬得起了包。三是狂奔着上高铁。从道县回京得先乘汽车到永州，中途遇到山体塌方，到了永州站的时候离开车只有两分钟，幸好是跟着别人才没放弃。

发音人莫衡生先生非常理想。他的理解力和身体都极好，阅历丰富，高度自觉。每天提前十五分钟到，风雨无阻。第二次调查的时候（2015年10月-11月），连续十几天的阴雨，莫先生从未迟到过。他总是先把湿漉漉的雨衣装进塑料袋，进屋后放在门后。吃午饭从来不挑不拣，午休就在大堂的沙发上打个盹儿，坚决不让开房间。他也从来不在房间里抽烟、上厕所。摄录一遍一遍地重复，只是偶尔抱怨一句“一下声高了一下声低了，样个怎样才好？”随后笑笑，一脸的不好意思，继续高一声低一声的，直到达标。找其他发音人的任务也是莫先生完成的。本来待在村里的青年男子本来就没几个，还都在工作，是他通过父辈几番动员才来的。最后一次调查快结束的时候，他请我们去家里吃饭。约好了在梅花镇碰面，先赶集，他再用电动三轮车拉着我们三人回家。五月的田野，和风吹过。一路过去，才知道这程路真不近，村民真朴实，老伴儿真贤慧，菜真好吃。

最后是感谢。谢谢湖南师范大学的陈晖老师，调查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安排好的。谢谢她的学生王淑一，三次从永州到道县都是她接送的，事后才知道她并不喜欢开车。谢谢道县绍基学校的周明安老师，帮我们找到了莫先生，并于近日补拍了梅花镇江南村的图片。也谢谢编辑白冰女士，她的细致和讲究令人感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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题图来源：百度图片